说说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意象

考察朱自清的散文作品,我们不难发现,一种细致温婉的女性情结流溢在他的文本之中。这种独特的艺术审美倾向,使他的文章读来清丽秀雅、余香满口。从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《春》、《荷塘月色》、《绿》到其他如《白水祭》、《阿河》、《歌声》、《一封信》等,朱自清以他独特的艺术魅力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。
朱自清的作品,为何常常运用不同形态的女性意向来比喻笔下的自然风物呢?对此,台湾著名学者、诗人余光中曾在《论朱自清的散文》(《名作欣赏》1992年第2期)中指责朱自清比喻中这类女性意向“浅俗轻率”“会引起庸俗的联想”,说这是作者的一种“意恋”,“甚至流于意淫,是压抑了欲望之浮现”。对于余光中先生在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,我深以为敬,但对他评价朱自清先生的这番话,却委实不敢苟同。
在一些以自然风景为题村的散文篇章里,朱自清往往以审视美丽女人的情趣去感受和描述。其实,这些美丽动人的艺术感觉,正是由于作家个人的主观审美经验(包括生活体验)的参与,构成他审美感知的心理驱动。在我看来,这种深切的女性情结之所以成为其散文的独特审美倾向,有两个方面的因素。
首先,是朱自清审美的情感运动。在《女人》一文中他借友人的口吻这样说过:“我无论到什么地方,第一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。在火车里,我必走遍几辆车厢去发现女人;在轮船里,我必走遍全船去发现女人……”朱自清这里所注意与发现的女人,绝不是卑鄙淫俗的登徒子心里与眼里的女人,而是“艺术的女人”。他明确地说:
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,便是她的容貌、身材、姿态……
……我最不能忘切的,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,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。在惺忪微倦的时候,尤其可喜,因为正像一只睡了的褐色小鸽子。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,苹果般照耀着的,恰如曙色之与夕阳,巧妙的相映衬着……
显而易见,这是朱自清个人的把女人当作艺术鉴赏的审美情趣和经验,当他带着这一种非常特殊的情趣和经验去感知生动的自然风物时,便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感觉,他从中感受“艺术的女人”的音容笑貌和充满生命的气息。正如他这样描写梅雨潭的“绿”:这平铺着、厚积着的绿,着实可爱。她松松地皱缬着,像少妇拖着的裙幅;她轻轻地摆弄着,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……
作家惊异这一片勃勃生机的“绿”,讶异、激动、迷恋,觉得“着实可爱”,仿佛从这片“绿”里跳动着几位美丽纯洁的女子,从而使他进入到幻觉的世界。他用幻觉思维描述和表现她的美:水面的皱缬,是她们的裙幅(幻视);她的微漾,仿佛是初恋处女跳动的心(幻听);她的明亮,仿佛是手和身触过的最嫩的皮肤(幻触)……作家用他整个身心的拥抱她、亲吻她,她已成为作家心灵的视象。
又如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中的一段文字:那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。她晚妆才罢,盈盈地上了枝头……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沐浴着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缠着、挽着,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。
在这里,一轮素月被拟化为晚妆才罢独步蓝天的盈盈少女,浴着月光的垂扬柔枝被喻作“一支支美人的臂膊”和“月光披着的发”这些无生命的自然,经作家心灵的熔炼,全都化作了充满灵性的活物。这一切无不浸透着作家独特的生命感觉。
月的纯净、柔软与平和,如一张睡美人的脸(《月朦胧、鸟朦胧,帘卷海棠红》)。
那花儿真好看:一缕缕垂垂的细丝,将她们悬挂在那皴裂的臂上,临风婀娜,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,真像凝妆的少妇(《一封信》)。
这里,比喻新鲜独特,带有鲜明的个人感觉色彩:以“一张睡美人的脸”道出了月光的平和纯净,非常传神;把紫藤花比喻为小姑娘和少妇,生动地描绘出了紫藤花临风婀娜和不断变化的妖姿。说姑娘像花儿是常有的,说花儿像姑娘则不多,而把花儿比成少妇,就更是朱自清的个人创造。在这些独特的艺术感觉里,他运用审美对象在他生理和心理上的艺术投影,营造出一个至真至美、真幻交织的艺术境界,而女性情结正是他对审美对象引起发放性的心理感应。
其次,个人的家庭生活体验加深了他对女性世界的认识。在朱自清的小家庭生活中,妻子的娴淑温柔,女儿的天真活泼,加深了他对女性世界的认识,感受到了女性的阴柔美,这种家庭生活的体验,同样影响到他对自然风物的感知、观照与描写,使之在艺术语言的创造中,时常产生对妻子、女儿的美好联想,并或多或少地将其溶进自己笔下的女性意象中,用她们来比喻美丽的自然风物。如:
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,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(《歌声》)。
把微风比作爱人的鼻息,更是出人意料,它不仅突出了风的轻柔,而且突出了风的亲切温和,使人触摸可感,更为精彩的是《绿》中关于“女儿绿”的一段文字,作者把梅雨潭的绿与北京什刹海的绿杨、杭州虎踞寺的绿壁、西湖的绿波、秦淮河的绿水一一对照比较之后,心中不禁慨叹万千并发出了奇思妙想:
那醉人的绿呀!我若能裁你为带,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;她必能临风飘扬了。我若能挹你以为眼,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;她必明眸善睐了。
如此奇谲怪诞的设想,夸张“绿”的魔法与伟力,使朱自清在如梦如幻的沉醉中直呼其“女儿绿”。汪汪一碧使作者迷狂、沉醉,以至产生了“我舍不得你”这般不可割舍的幻觉。他把“绿”当成了活泼可爱的“十二三岁的小姑娘”,又直接当成了自己的渐渐长在的“女儿”,以“用手拍你,抚摩着你,掬你入口”的亲吻等动作,抒写父亲与女儿之间难舍难分的骨肉亲情,以至最后直陈呼告,称呼其“女儿绿”。这些父女亲情的幻觉情景,把作者对“绿”的刻骨铭心的内心感觉与体验,淋漓尽致地抒写出来了。
女性情结,作为朱自清散文作品中一个独特的审美倾向,反映了朱自清在追求光明的过程中,面对黑暗而寻求个人人格理想的心态,它带给我们的将是一个迷人的艺术世界。